古典日记：华夏先声——跨越万水千山的回响（番外一）

序章：聆听“无声”之史

在留声机发明前的数千年里，音乐是世间最短暂的艺术。于呼吸之间，就完成了一次声音从诞生到死亡的整个过程。这个过程循环往复、日复一日，它于山间缭绕、伴百兽齐鸣、与人间共舞。华夏先民对音乐的创造与痴迷，却早已深深刻入文明的基因。从新石器时代的骨笛清鸣，到周代礼乐的庄重恢弘；从汉代乐府的世俗情感，到魏晋名士的生命绝响。这是一部将近万年的音乐史，是一部由文字、图像与出土实物共同谱写的“无声”交响。

这篇《古典日记》番外篇一，将溯流而上，依托文献记载、考古发现与图像遗存，尝试重建从远古至南北朝这一漫长时期里，中国音乐从萌芽、奠基到多元融合的壮阔轨迹。非常可惜的是，这篇古典日记可能难以找到可供播放的音频，但每一个甲骨文字、每一段古籍描述、每一件乐器实物、每一幅石刻壁画，都是那跨越了万水千山的独特回响。

第一乐章：音起八荒

在探讨华夏音乐起源之前，一个宏观的文明比较视角至关重要。西方特别是欧洲的音乐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爱琴文明早期音乐遗存（如克里特岛壁画中的里拉琴），他们多与宫廷娱乐、史诗吟诵相关。而华夏音乐则从一开始就展现出强烈的仪式性、功能性与哲学色彩。

现在，让我们的目光越过有信史记载的朝代，投向中华文明的朦胧晨曦。音乐的身影并非隐匿不见，而是以更原始、更本质的方式，与先民的生存和信仰交织在一起。这是一个“有声”却近乎“无声”的时代——声音早已在祭祀的火焰旁、庆功的舞蹈中、劳作的节奏里震响，又随即消散在历史的风中。然而，考古学家手中的骨笛、陶埙，历史文献中只言片语的记载，以及岩画陶纹上凝固的舞姿，共同为我们搭建起一座通往华夏初音的桥梁。这一时期音乐的核心，可概括为从 “神巫之音” 迈向 “礼乐之源” 的漫长奠基。

关于音乐起源，中国古籍早有朴素推测。《吕氏春秋·古乐篇》记载：“昔古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士达作为五弦瑟，以来阴气。”；在《乐典卷·二十》中，也有“帝尧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的记载。这些传说都指向了华夏音乐的起源，多在于模仿自然、调和阴阳的古老观念。

劳动节奏说：《淮南子·道应训》所载“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这一直接描绘集体劳动中呼声应和的记载外，其实质反映了音乐节奏与协作在原始生产中的声音形态。

巫术祭祀说：古代文献中多次体现乐舞与祭祀的紧密结合。如《周礼·春官·大司乐》载“以六律、六同、五声、八音、六舞大合乐，以致鬼神祇”，《楚辞·九歌》中亦有记载“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亦为巫祭乐舞之文学再现，均说明音乐在沟通人神、施行仪式中的核心功能。

情感抒发说：此说在阐述诗歌与音乐起源的经典文献中尤为突出。《诗经（毛诗）》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清晰勾勒出从内心情感自然流露到歌咏舞蹈的产生过程。

信号传递说：虽直接记载较少，但《诗经》中如《小雅·采芑》“钲人伐鼓”描写军中乐器指挥进退，可视为信号功能在军事领域的延伸；上古传说中鼓鼙用于警戒、召集，亦折射出声音工具在社群生活中传递信息的实用起源。

这些推测共同描绘了音乐在原始社会中复杂而原初的功能网络——它既是组织劳动、传递信息的工具，也是祭祀通神、表达情感的媒介，多重角色在先民的生活与精神世界中交织共存。

幸运的是，实证材料不断将传说变为可触摸的历史。其中，最具颠覆性的发现来自河南舞阳贾湖遗址。这里出土了数十支鹤类尺骨制成的骨笛，距今约7800-9000年。它们不仅是有意识的乐器制作，更具备惊人的音乐性能，多数骨笛能吹奏完整的七声音阶，甚至存在变化半音，表明先民对音程关系已有高度自觉的把握，远超简单的信号发声。贾湖骨笛的横空出世，将中国乃至人类可考的音乐文明史大幅前推，它证明在中华文明孕育之初，先民对音高、音阶的感知与创造已达到相当高度，并非简单的音响玩具，而是有意识的精神表达工具。

与骨笛的清越之声相呼应的，是在神州大地上更为普遍的陶埙。由早期（如浙江河姆渡遗址）的单音孔埙，发展到二音孔（能奏三音列），直至夏商时期（如甘肃火烧沟、河南殷墟）成熟的三音孔埙（可奏完整的五声音阶甚至更多音）。殷墟妇好墓出土的五音孔埙，工艺精湛，音域已达十度以上，表现力丰富。例如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的埙为泥质灰陶，表面磨制光滑，尖顶处开有一圆孔，为吹气孔，下腹部有五个音孔,一面三个，作倒品字形，另一面两个左右对称。

而山西襄汾陶寺遗址的丁陶鼍鼓（蒙鳄鱼皮的木鼓）和山西夏县东下冯遗址的石磬（早期特磬），则代表了节奏与重低音声部。尤其是各种特磬，其制作从打制到磨制，形制逐渐规整，预示着它从实用器物向礼乐重器过渡的轨迹。这些散布于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的考古发现，共同指向一个事实：音乐的种子，已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多点萌芽。

远古与三代的音乐实践，为华夏文明注入了决定性的听觉基因，其核心精神最终凝结于 “八音” 这一独特的体系之中。以材质为本的“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分类，远不止于乐器归类，它构建了一套完整的宇宙象征系统：“金石” 之肃穆奠定礼乐制度的权威根基，“丝竹” 之婉转滋养了旋律艺术的灵魂，而 “匏土革木” 则汇聚了从天地山川到生活节律的多样声响。这一体系将音乐从单纯的听觉艺术，升华为沟通天人、规范伦理的秩序框架，使“礼乐”从观念落实为可操作、可展演的典章制度。

在此体系下，音乐的诸多特质得以塑形与发展。对 “丝竹” 旋律线条的极致追求，奠定了中国音乐以横向铺陈为核心的审美路径；对 “金石” 音律的精密调试，则推动了独特的律学传统，其动力始终服务于乐器制作与礼乐实践。更重要的是，“八音”将每一种材质的声音与自然元素、哲学观念相连，使“大乐与天地同和”的儒家理想与“天籁”的道家境界，获得了物质与仪轨的坚实依托。从此，华夏音乐不再仅是情感的表达，更是宇宙秩序的音响化身，深刻塑造了其后三千年绵延不绝的礼乐文明与艺术精神。

第二乐章：巫觋通神

在文字诞生之前，乐与舞是浑然一体的。青海大通上孙家寨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为此提供了最生动的图像证据。盆内壁绘有三组舞者，每组五人，手拉手，步调一致，头饰与尾饰飘向同一方向。这绝非普通的娱乐舞蹈，学者多认为这是描绘一场祭祀或巫术仪式。在先民的世界观中，有序的节奏、集体的动作、特定的呼喊或吟唱，具有沟通天地、召唤神灵、祈求丰产或驱逐邪祟的强大力量。

《春秋正义》载：“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神人以和。”这段话虽经后世润色，却精准捕捉了早期音乐的核心功能：“神人以和”。音乐（乐舞）是巫觋（早期知识分子与祭司）实现“通神”的媒介，是维系宇宙秩序、部落安危的精神纽带。可以推测，最早的“音乐家”很可能就是部落中的巫师或酋长，他们掌握着与超自然力量对话的“密码”——特定的音调、节奏与舞蹈。

这种“巫乐一体”的传统，深刻塑造了华夏音乐基因中仪式性、功能性与集体性的底层代码。音乐从来不仅仅是听觉艺术，更是社会行为、宇宙观和权力结构的体现。它为后来周代将音乐高度体系化、政治化，奠定了深远的心理与文化基础。

第三乐章：王者颂功

随着部落联盟向早期国家形态演进，音乐的功能开始从单纯的“通神”向“颂王”扩展。传说中的《大夏》（歌颂大禹治水）和《大濩》（歌颂商汤伐桀），尽管其真实形态已不可考，但文献记载暗示，音乐已成为歌颂领袖功绩、彰显政权合法性的重要工具。《周易·豫卦》爻辞“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也揭示了音乐在祭祀祖先、取悦上帝以巩固统治中的作用。

这一转变的物质基础，是青铜时代的到来。虽然夏代青铜乐器实物尚存争议，但商代辉煌的青铜文化无疑为音乐带来了革命性变化。甲骨文中已明确出现“龠”（一种编管乐器，现已不可考）、“鼓”、“磬”等字。殷墟妇好墓出土的青铜编铙（三件或五件一组），标志着旋律性青铜击乐器的成熟。这些重器不再仅仅是发声工具，更是权力、财富与神圣秩序的象征。它们为西周宏伟的钟磬乐队和礼乐制度，铺设了技术与观念的双重基石。

第四乐章：字中之乐

对“乐”字本源的探寻，是理解先民音乐观念的钥匙。甲骨文中的“樂”字，主流解释有两种：一为罗振玉等人认为，象形为木架上悬挂丝弦，本义是乐器；二为郭沫若等人认为，象形为谷物成熟后挂在茎叶上，引申出喜悦之情。无论哪种解释，都指向了美好的关联——无论是琴瑟和鸣的愉悦，还是五谷丰登的欢庆。正如《礼记·乐记》所言：“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音乐从诞生之初，就与人类最根本的生存喜悦和情感需求紧密相连。

终章：遥望古今

回望那被时光湮没的乐声，我们听见的并非寂静，而是文明基因在历史深处最初的脉动。贾湖骨笛吹出的七声清音，早已在华夏血脉里刻下对旋律的永恒眷恋；陶寺鼍鼓与石磬的庄严回响，将音乐与天地秩序紧紧系在一起，让每一个音符都承载着沟通人神的重量。从巫者踏歌通灵的虔敬，到王者铸钟铭功的威严，那些消散在祭火与烽烟中的声响，其实从未真正沉寂——它们化作礼乐的基因，沉淀为“大乐与天地同和”的哲学回响，更在曾侯乙编钟的青铜震颤中，抵达了人类律学智慧令人惊叹的巅峰。

远古的乐音虽已随风而逝，但那条由骨笛、陶埙、鼍鼓与石磬共同开凿的声波河流，始终在文明的地层下奔涌。它流过《诗经》“琴瑟在御”的温情，流过汉魏相和歌的悲欢，最终汇成一部用声音写就的史诗。而今，当我们聆听现代歌者重新吟唱《诗经》中的古老诗篇时，那穿越三千年的思念、欢欣与苍茫，依然能在我们心中激起真实的涟漪——这或许正是远古乐魂最动人的延续：最初的旋律或许失传，但那份用音乐安顿生命、连接天人的渴望，早已成为我们精神原乡里永不消逝的回声。

后记

要老命了！古典日记番外的撰写让我深感不安和愧疚。作为华夏子孙，我对中华音乐发展的认知远不如西方。整个撰写的过程中，迷茫、无知是我的主旋律，相信也是许多国人的主旋律。作为古典日记的延伸，番外系列聚焦的是我国音乐发展的历程，第一篇首先聚焦的是我国公元前的部分，至今已经有超过万年的历史。结尾推荐的现代《诗经》创作，也是BLOG主最爱的几张专辑之一，希望能让大家感受到我国悠长历史文化中所蕴含的音乐力量，以及文化发展、繁衍，以至声声不息的传承。（全文9677字）

引用来源

识典古籍-古籍在线阅读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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